吉尔吉斯斯坦,一个与中国比邻的中亚国家。这里大部分人还在靠务农为生,城市街道也从始至终维持着30年前的老样子:整齐划一的苏式板楼、冷峻的大理石外墙,狭窄的主马路到处堵车,街道上跑着的大部分是来自欧美、日本的二手轿车。
然而最近两年,新的风向出现了,来自中国的汽车,尤其是新能源汽车,在街头随处可见;大大小小的宾馆里,也总能见到中国商人的身影。汹涌的人潮穿过国境线,挤满了这个冷门国家,旅居在首都比什凯克的李康提也意识到,这可能是个离“挣大钱”机会最近的一次。
出口二手车,准确地说是没落地的“平行二手车”,正是眼下中亚的财富密码。继俄罗斯市场被欧美汽车品牌集体封锁后,中国成了对俄出口的主要贸易国。同样的一辆车,国内售价40万,跨国边境就能翻番卖出80万,俄罗斯老钱们打款连眼都不眨。
联系客源、订车、填写海关报表、送货上门……赚钱在这里像呼吸一样自然。短视频也推波助澜,造就出了诸如“穷小子一个月戴劳力士”的财富神话。天南海北的汽车倒爷们为此奋不顾身,冲进中亚市场攻城略地,全然不知新的关税政策即将悄然落实。
春节结束后,我回到吉尔吉斯斯坦,发现中国人和中国的影响力越来越明显了。在首都比什凯克的入境大厅排队,我就看到不少结伴出行的中年男人,手持白本护照,甚至一句英语不会说,还问我等等能不能一起走。
我取上行李,卖电话卡的本地店员就冲过来揽手做买卖,用中文说着蹩脚的“电话卡”“不限流量”供人选择;等我走出机场,蜂拥过来的出租车司机不仅会说“TAXI”,还能说“出租车,打表”。
吉尔吉斯斯坦本该是一个俄语国家,1991年苏联解体后才独立。这里的支柱产业仍旧是农业,人均受教育程度并不高。他们如此激情全民学汉语,自然是中国人带来的财富机会。
“幸亏没有对中国免签,不然一下子就瘫了,这儿(比什凯克)就没有这么强的接待能力。”本地华商侨领磊哥刚和我说完,又连着接了两个微信电话。一个是老家朋友想咨询中亚生意,另一个是约了国内刚来此地的朋友去打枪。
吉尔吉斯斯坦持枪合法,且有实弹射击场地,收费低廉,一次合人民币就100多元,不少男人来此第一站就是去体验打靶。中国客户太多,老板索性把菜单都增加了中文界面。
用磊哥的线月,西安召开中亚峰会之后就爆的。” 爆到什么程度?“全比什凯克的高档酒店已经被中国人住满了。”我路过本地最好的凯悦酒店时,厅外的休息区确实能见到说着中国话的商人。这里每晚房费上千块钱,相当于本地人半个月的工资。
我和磊哥过马路的工夫,一撮等红绿灯的人里又看见了中国人的身影。吉尔吉斯斯坦赌博合法化,去过的朋友说,赌场从进门就有中文指引,服务员会用中文问好,七八台桌子群群伙伙都是中国人,“一看就是小老板的样子”,简直是为中国人开的。
我上一次来吉尔吉斯斯坦是去年七八月,当时还惊讶于这里房租竟然堪比北京上海:市区内两室一厅的租金高达5、6000人民币;三室一厅则7、8000,还不短租。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是受到了俄乌冲突影响,不少俄罗斯人为了躲避战乱和兵役逃到了附近的独联体国家——哈萨克斯坦、格鲁吉亚、亚美尼亚、吉尔吉斯斯坦等。
除了俄罗斯人,还有大量来做生意的中国人涌入吉国,巨大的居住需求炒高了租金。我原本1500元的租房预算只够在郊区的农户家庭里住一间房。
住进了荒野山村,我却意外发现村里也有不少中国人:大院子里停满了中国运过来的新能源车;出门等公交的工夫,一抬头就看到新疆牌照的板车运着一批批国产车送货;去商场吃饭,有本地人热情地用中文叫我老板,问我是否来做生意的,需要翻译的话可以找他……
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过去十多年的政策利好,中国企业才能够在这里枝繁叶茂。直到两个多月以后才了解,原来这么多中国人和我一样,也是近一两年杀过来的。他们家族式、兄弟式、同乡式,一个个“传帮带”,来这里寻找财富。
磊哥从事贸易行业,父母二十多年前来到吉国做生意。他在国内出生,吉国长大,后来又去了俄罗斯发展。据他回忆,汽车出口最早是2022年下半年露出苗头的。
当时他在国内隔离,接到了俄罗斯一位华人朋友的电话,让他帮忙联系一下理想汽车,想弄一台去俄罗斯。听闻从吉尔吉斯斯坦走,政策优惠的退税就能退2000多美元时,磊哥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商机,赶紧开始了解市场。
俄乌冲突以后,欧美等国家封锁了对俄罗斯的汽车出口,中国就成了俄罗斯的汽车主要出口国,2022年,中国汽车品牌在俄罗斯的市场占有率占比将近四成。
面对汹涌袭来的中国汽车,俄罗斯本土的汽车制造商也不甘示弱,提议向中国进口汽车加税。按照去年8月起执行的政策,从中国进口的乘用车报废税系数要调高1.7-3.7倍。比如在国内售价45万人民币左右的理想L9,在俄罗斯的价格高达80万人民币。
但另一方面,为了刺激本国一蹶不振的汽车市场,俄罗斯同时宣布平行进口合法化。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,检验合规的汽车,不必经过制造商的总代理就能进口,由此便催生了一条利用关税差额,向俄罗斯运送进口车的复杂行业。
与中国毗邻的吉尔吉斯坦、哈萨克斯坦,都是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国(ЕАЭС)成员,该联盟成员国间货物能自由流通,关税很低。因此,从中国进口汽车到中亚,再由中亚进口到俄罗斯,不仅便宜合法,还能享受低税优惠。
“相当于从俄罗斯后面运进去。”磊哥的解释十分形象。于是,慢慢的变多的中国车进入中亚:2022年,乌兹别克斯坦进口电动汽车2180辆,其中约90%都来自中国;去年,中国商品车出口到哈萨克斯坦超过3.5万辆;吉尔吉斯斯坦三年来的边贸数据更是呈指数级暴增,从中国进口的汽车数分别是1.3万辆、4.1万辆和18.5万辆。
新疆自贸区也抓住这一机遇,提供了各种政策便利促进出口。比如鼓励各个口岸建立二手车出口基地,聚集效能;还优化退税流程,各类企业最多不超过5个工作日能完成出口退税;商务局各处跑,针对汽车产业援疆开了N场招商引资会……多管齐下,汽车源源不断向西开来。
“外界传闻这几年过来(中亚)50万辆,我们行业内的数据是12万辆。”磊哥补充。他所在的中国汽车出口协会几乎网罗了吉国80%的汽车商,数据更接近当下实况。十二万也是不小的数字,需要市场消耗一段时间。
激增的数据也代表着慢慢的变多的人加入汽车“倒爷”的行列。他们从国内定购现车,上牌、落户、上完保险后再销户,然后以二手车的名义出口到海外,相当于没落地跑过的新车办完手续用个人名义直接倒卖,业内也称之为“水货”。
出口本身就是“一带一路”大背景里的一个重点,加上战争,卢布不停贬值,一些俄罗斯本地寡头也倾向于大量购入固定资产稳住财富。中国车空间大、娱乐功能多、价格实惠公道,逐渐获得了客户青睐。
比如,中国生产的理想L9、星越L,大个头、大沙发、座椅加热、冰箱彩电齐全,俄罗斯人把他们称之为“路虎平替”,销量很不错。俄罗斯版的“汽车之家”网站上,也专门给中国汽车开辟了专区,上面理想、极氪、捷途等都是畅销品牌。
我到吉尔吉斯斯坦时,这里早已流传着“穷小子把车卖到俄罗斯,一个月就能戴上劳力士”的传说。
和朋友在本地中餐馆吃饭,老板说疫情刚放开就有人来这里包场宴请,一个在天津港做出口,掉头来中亚赚了一个亿的“小目标”;另一个0成本网上卖车,一个月能干100多台;靠卖车攒下一块劳力士,也就三五天的工夫……
有一天我点开抖音刷“附近”,发现这简直是中国汽车人的大本营:找翻译的、专做清关手续的、还有分析行情加群的……最让我吃惊的是居然已经有卖课的了——通过教你如何卖二手车赚钱而赚钱。
混乱的市场热闹非凡,有一天两群中国人打架的视频在本地华人的微信群流传,硝烟味浓重。视频里,两伙人为了在本地的汽车市场抢展位打成一团,具象化展示了平行二手车市场上人们的“贴身肉搏”,把旁边的外国人看得目瞪口呆。
“哪里是一个月一块劳力士,简直是一台(车)一块劳力士。”磊哥忍不住跟我回忆往昔。两年前他们刚入局的时候,俄罗斯那边客户直接视频电话看完就决定要车了,先打钱过来再发车,没什么资金负担,也能实打实挣到钱。
随着慢慢的变多人加入,平行二手车也卷得飞起。很多车商已经把车前置到口岸,甚至直接备货到了比什凯克。汽车群里总能看到有老板发:“喀什口岸100台星越L,5天到货,2.4万美金,欢迎垂询。”客户们挑选的空间也逐渐变宽,要见到现车,要试驾;有些还会多方比价,有足够的优惠才下单。
但车商们可等不起。“二手车是个和资金赛跑的总资产行业。”一辆车有一辆车的采购成本,运输和仓储也要钱。
磊哥用吉利的星越L给我举了个例子。这是俄罗斯流量最大的车型之一,不仅流通率极高,而且还保值,被业内人士形象的称为“行走的美元”。
2023年9月以前,一台星越L净利润能达1万美金,很多人贷款大量购入。最夸张的时候,一个车商就能压货几百台。但10月份,物流爆仓,口岸货物积压,一辆车排队十天也出不了国,倒爷们因此集体违约,赔了不少。
与此同时,市场上供不应求,能进到中亚的星越L开始变态涨价,国内售价仅14万的车,同行转手价格一度高达30万。有人趁着别人回家过年的工夫坚守阵地,翻个年的几天就挣了超过1000万。
异国他乡,语言不通,倒爷们雇本地翻译都是高价——1000美元底薪,还要加上每辆车100美元提成。重赏之下,会中文的吉国人成了香饽饽,在俄罗斯有汽车资源的更是吃香。一个曾在中国留学的本地人和我说,他好想辞掉现在的文书翻译工作,去给中国人卖汽车。
倒卖二手车的资金负担很大,不少人也是身负高杠杆。几个人合伙借几百万、上千万入局的,磊哥见过太多了。大资本也纷纷加入,国内汽车行业的上下游纷纷在明里暗里参与出口。
一位在本地从事了十几年旅游业的华人朋友,就给国内上市公司的二把手亲自当向导。前段时间,他们公司里很难见一面的大人物也低调现身比什凯克,要亲自盯货,“毕竟资产太大了,怕出事”。
倒爷们的生意范围也不止中亚人、俄国人,还有中国同行——市场瞬息万变,决定价格的永远不是成本,而是供需。手握资本的人就掌握权力,他们通过买空市场现货来控制供需和价格,再卖给同行赚取差价。
磊哥评价这一行“像极了股票加期货”,每天都上演的大富大亏的商业传说。随着今年4月1日的新政降临,这一行前景也迷茫起来。
吉尔吉斯斯坦作为一个绝对没汽车工业的国家,一年之内向俄罗斯出口汽车占比高达全年的11.1%,背后的猫腻是藏不住的。很快,俄罗斯的应对措施再次如约而至。
今年2月,俄罗斯当局表示,计划于4月1日关闭从欧亚经济联盟国(ЕАЭС)进口汽车时的免税通道。这一政策被圈内称为“4.1新政”,以这一天为分界,二道贩子们以前低关税挣大钱,现在高关税挣薄利,还得面对更苦涩的市场竞争。
我和李哥是在机场认识的,他就属于那种“白本护照,一句英语也不会,更罔论俄语”就敢出来探路的人。
他是山东人,文化程度不高,从小就喜欢倒腾车。后来凭着活络的头脑干起了二手车生意,做得还不错。如今年过四十,已经在老家县市开了一间规模中等的二手车行,朋友圈里也都是些奔驰宝马等中高档轿车的广告,日子相对富裕体面。
我问李哥怎么想到来这边,他安耐不住激动:“短视频上天天发呀,很多二手车商来这里挣了大钱,看得心动。”他和朋友两人加上了短视频平台上的人微信,花了2000块钱弄了张旅游签证,便杀了过来。
语言不通是李哥落地后最大的麻烦,他先是跟着我到了市中心,然后我帮他打车定位到中介安排的住所。后来他一直托我找认识的朋友帮忙翻译,出手阔绰,一天能给100美金。
这一次的考察他待了9天,和朋友逛了本地最大的汽车市场,还跑了好几家经销商,无奈都已经名花有主,铩羽而归。对李哥来说,时代红利已逝去了——他来了才听说“4.1新政”挣钱的空间已经大大缩水,吉尔吉斯斯坦的车商都撤走了大半。
他临走时还在微信和我吐槽,说这是啥地方,城市差太远了,简直是被忽悠过来的。确实,比什凯克城建还维持着苏联时期的模样,30年来就没有变化:冷峻的大理石建筑,狭窄的主马路到处堵车,看不到几座高楼,城建放到中国也就是县城的水平。
但即便经济落后,过去两年间这里仍旧创造了层出不穷的造富神话,并借助短视频掀起了一股“淘金”浪潮。李哥的信心并未消减,他决定先回老家把店里的杂事交代好,过一段时间再来出来跑跑开眼界。“总感觉还有机会。”
短视频里,乐观派的边贸评论员们安慰大家:新政降临其实是好事,意味着行业越来越正规,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,不会有“他有关系我没有,他能挣钱我不能”的不平等竞争。
磊哥也持乐观心态,他认为无论从国际局势还是中国的制造业水平来看,未来几年中国仍是俄罗斯的主要出口方。而且俄罗斯国内仍然有旺盛的需求在,退出俄市场和没有正式代理的外国品牌汽车仍然开放进口,大方向上肯定能挣到钱,要明确的是如何挣钱。
也有一些另寻出路的,如广东商人老钟,他与本地学校合作成立技工班,面向未来做新能源汽车的售后维修培训。老钟介绍,吉国马路上跑的以欧美日本二手车为主,“他们眼里从国外买回来还没落地跑的都算新车。”这里车龄十年是普遍现象,五、六十年代的奔驰都很常见。所以吉国遍地都是修车店,技工手艺成熟,转型做新能源售后也有一定技术基础。
身在中亚的倒爷们,也有部分嗅觉灵敏的商人转道去了白俄罗斯。尽管白俄罗斯也在“4.1新政”涉及的欧亚经济联盟国里,但当地对清关后的车辆有一半退税补贴,一进一出,一台车还能节省几千元。群里不少人又分享开了白俄罗斯生意经,摆上清关计算器算还能有多少收入,一如当时的吉尔吉斯斯坦。
还有一些转行的,索性做起了摩托车、三轮车、电动车生意——他们来了之后才发现吉尔吉斯基本上没有工业基础,连一盒肥皂都要进口。中国来的商品只要用得上,什么都欢迎。
有人直接运了几百台摩托车配件过来,在当地找人组装、售卖。那老板给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:“这批摩托车,将给比什凯克的外卖事业插上一对翅膀,习惯国内高效配送的同胞们再也不会‘饿死了么’!”
在财富召唤下,风口轮番上阵,人们前赴后继。毕竟,人流的方向就是金钱的方向。
[2]中国商务部. (2023). 2022年乌兹别克斯坦电动汽车进口量同比增长1.7倍.
[4]丝路新观察. (2024). 尔吉斯斯坦进出口汽车业务将迎来变化.